短短四年执行工作，我见过的执行人已是各色各样、各有千秋，有见过无耻的极限之地，也看到过世间悲凉的底色，执行局忙忙碌碌的人流中，总是世人慌慌张张图碎银几两，偏这碎银几两，能解万种惆怅。

因这碎银本该给，而不给，衍生了纠纷促使了判决，万川归于大海便到了执行，执行案件中便总是藏着钱与情的撕裂，其中，让我最为记忆深刻的便是一件抚养费的案子。

这个案子的被执行人一赖又赖、藏躲不见，好不容易找到她从家中带回局里时，她怀里抱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，哇哇啼哭。

    被执行人是个母亲，她养育了三个孩子，怀中这个是她与第二任丈夫所生，她还有两个孩子在和前夫离婚时，便留给了前夫，而这个案子便是关于前头那两个孩子的抚养费，她一分未付。

在申请人来之前，我和她聊了聊，她犹犹豫豫，带着无可奈何，言语中还带着几分决绝，“没钱才没付，方法官，我现在要带两个孩子没法工作，我现在的老公收入也不高。”

配合着她怀中时不时吱吱呀呀的婴儿，倒显得有几分真诚。

    不一会，她的老公便来了，开口就说：“没钱，真没钱，要么你给我们养这个小孩。”说罢，还把那婴儿往一旁的女同事怀中一丢。

女同事好声好气劝了一下。那男人倒是不敢再乱丢孩子，只是又是：“我们可以付，你们能不能让对方少收一点。”

我耐着性子，“少收多少？到今天，标的额是3000多元。”

“那就一半，1500元。”

我心头窜着一团火，扭过头问被执行人，“你也这么想？”

被执行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，点了点头。这一刻，金钱在她的母爱中划下了一道深渊，她抱着怀中的孩子，与之前的孩子变成了宛如陌生人的存在。我瞠目结舌，我能够理解其他案件中被执行人的讨价还价和反复无常，可这起案件中，这钱是给她亲生孩子的生活所需，每个月才几百元。她的前夫身体不好不能外出打工，可也含辛茹苦地抚养两个孩子，在她拖欠抚养费的几年中，家里的亲戚供养大女儿上了大学，供着小儿子上了高中。

我想，或许从她拖欠第一次抚养费开始，她就已经做出了这种诀别。

还没等我再多说什么，一个女生走了进来，她代替她的父亲前来，年轻的脸上挂着生人勿进的寒霜，她进来时没有给她的母亲一个眼神，只是直直盯着我：“方法官，我爸最近身体不好，起不来床，我代替他来。”

女生的到来让刚刚那个还一口决绝的被执行人坐立不安，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女生，带着柔光，忍不住还喊了一句女生的名字。

女生并没有搭理她，似乎在她眼里她没有母亲，也不认这个被执行人为母亲。

事实上也的确如此，两方沟通之中，女生从被执行人说出的第一句“这个钱有点多，能不能缓一下时间”时，就勃然大怒，她指着被执行人，没有任何尊敬，“这钱之所以这么多，是因为你这几年都没有付！这是你本该给我和弟弟的，你一分钱也别想赖！”

她的目光充满了冷漠，“你要是没钱，你去问你老公要，有钱生孩子。”她指向被执行人怀中的婴儿，“没钱养孩子嘛！你是真的没有心！没有良心！说你是母亲，都玷污这个词语。”

被执行人被这话伤到了，她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，她急切地想要辩解，“不是....你听我解释....。”

女生仍是那么冷酷，“有什么好解释的，一个月几百元的抚养费都不付，你以为我们每个月就花这么点钱嘛，你以为把两个孩子养大，就需要这么点钱嘛。哼!”她冷笑一声，带着鄙夷。

她的女儿恨她，包括恨她怀中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。

或许是被执行人还心存愧疚，在沟通之后她表示愿意当场支付一半的钱。

我看着这把母亲当做仇人的女生，让她加了被执行人的微信，让被执行人通过微信转账支付拖欠的抚养费，并在之后按照计划按期支付。

我忍不住多说几句，“你们以后也可以通过微信多沟通沟通，其实你女儿说的没错，抚养孩子是你的义务，可小姑娘，赡养老人也是你的义务，我知道你心里有恨，可不希望你只记得这恨，而忘记爱。”

女生脸上的冰霜随着微信的支付到账微微缓和，听到我这话，她忍不住抱怨道：“我也不想的，她带给我的痛苦，我可能需要一生去治愈。有时候我恨不得不要她的钱，就当没她这个人，可我和弟弟都还要读书，我不想让爸爸太辛苦。”

送女生走之前，这个看上去远远成熟于实际年龄的女生叹了口气，她忍不住问我：“方法官，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爱钱超过一切呢？连亲情都可以不顾。”

我不忍告诉她，这个世界上为了金钱放弃友谊、亲情、诚信甚至自我的人数不胜数，他们可以为了不还钱远走他乡不回故土，也可以为了躲避抓捕跳楼遁逃，似乎钱把人变成了一个个怪物，看不出原有人的道德和良知。

可面对女生灼热的目光，我告诉她：“这个世界这么大，不要让个例成为全部，也不要急着去否定，你这么年轻，应该自己去感知，更可以让自己成为一束光，可以温暖他人的光。”

作者:方道也